小男孩背着书包蹲在路边台阶,身旁立着一只花猫。正值黄昏与夜的交界,天空呈现一种奇妙的紫色,细薄的雨下个不停。
一人一猫,就这么淋着小雨并肩望着对面的高楼,背后是一排种得规整的大树。
寂静流淌到了某个时刻,然后小男孩拿起脖子上挂的单反,按下湿漉的拍摄键。
啪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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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产生想要一个相机的想法,是在王安七岁的时候。
一个不同寻常的下午,临近五点,明明应该还昏白的天,却翻江倒海似的下起暴雨,世界的底色变为一种斑驳老旧的黄,像定格在上个年代的相片。
这种天气任谁看了都会感到不可思议的震撼,小小年纪的王安说不出有格调的话,只会踩在凳子上,睁着明亮的大眼睛一刻不离地望天。
雨下得很大,隐隐雷声滚动,路面积了水,太阳掉在水中,一辆车过,那抹金黄流淌破碎,又在波光粼粼中悄悄复原。
简直像掉进电影里,下一秒要作为主角去拯救世界,又或者下一秒世界将毁灭。
父亲也感叹的在窗边踱步,在劲凉的风中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
“我看看我看看。”王安把头凑过去,然而在看见照片后却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不好看呀,天明明是又黑又黄的,怎么拍出来变白了。”
“手机和肉眼看到的肯定有差别嘛。”
“让我来拍拍看。”
王安拿过手机摆弄半天角度,拍了许多感觉很棒的照片,结果最后翻相册却发现怎么也拍不出看到的效果。
它稀释了浓烈的颜色,模糊了凌厉的边角,末日成为布景的游乐场,遥远压作触手可及的平面。
王安哭丧着脸:“就没办法把它好好地拍下来吗。”
“用相机或许会好一点。”
“相机……那可以给我买一个相机吗,那样我就可以把它们拍下来了。”
父亲那时候笑,说别的小孩子都想要玩具汽车,变形金刚,而从没给他要过任何东西的儿子第一次想要的却是相机。王安也笑,而后又被雷声吓了一跳,耸着肩膀跳下椅子说就要个相机嘛。
于是第二年的生日,他收到一台单反作为生日礼物。
王安爱不释手,他求知若渴地学习有关摄影的知识,比学校里的语数外认真百倍,并且走到哪儿都把单反挂在脖子上,随手拍摄中意的画面。
年少时期他最满意的作品是一只猫。
猫的名字叫小花,王安给它起的。
小花是小区里的流浪猫,固然它还有别的咪咪花花喵喵等不下十个名字,可它似乎能听懂王安的呼唤。
对王安来说,别的流浪猫不是小花,小花也不是别的流浪猫。
每当王安放学回家,在靠树荫的一旁边走边轻轻叫一声小花,它就会从车底,从树丛间,从高墙探出圆圆的小脑袋,慢悠悠踱到王安身边蹭他的裤腿。
王安从裤袋里掏出为小花留的半根火腿肠,放到它面前,小花毫无顾忌大口大口吃着,喉间滚动咕噜咕噜的声音。
王安笑笑,举起相机,给吃食的小花照了张相。
“还有一根牛肉干,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他蹲在小花身边,掏出未拆的牛肉干,吃一口吐一口。
路过邻居看到他们也笑,说小安又在喂猫呐,小安仰头答是,小花也跟着喵一声,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王安喜欢小动物,很小的时候他养过一只小兔子,兔子去世后就再也没养过宠物。
一个小生命在眼前死去,不管它是不是买回来前就已生病,它还是在自己的照顾下死去的。
那双狡黠的黑眼睛再也不会笑了,茸茸的身影再也不会从房间那头冲到这头,种种鲜活从有到无只用了一天,一刻,而接受告别则是漫长的。
因为害怕所以干脆不要开始,是虽然悲观但很实在的道理。
又一次用相机记录下从高墙一跃而下的小花,熟悉的啪叽声,极具生气的画面被定格在相机里,那一刹那就再也不会消失。
喜欢摄影,也许就是钟情于相机能带来的永恒感吧。
小学时候的王安经历过一件很奇妙的事,那个场景哪怕没有相机记录下来,他相信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
流浪猫小花就是那个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
雨夜,黄昏刚落下去,忘记带家门钥匙的王安只能蹲在大树下面等待母亲回家。他孤独而百无聊赖,只好捡地上的树枝在松软潮卝湿的泥里打圈,写着歪七扭八的“不想写作业”。
写着写着烦了,也不知道做什么,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就算有小学生王安也不可能有。
他背着书包托着腮,像大树底下长出来的一棵不会动的蘑菇。
而这时身边突然响起很轻微的一声“喵”,小花从旁边的车底探出头。
看到小花的王安惊讶又开心,想着虽然无聊,但还好有小花陪自己。可转念一想还下着雨,没办法让小花出来和自己玩,小花还是好好呆在车下比较好。
没想到的是,小花并不止于探出头打招呼,它居然和往常一样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了他身边,然后坐下。
细雨打在小花柔软的毛上,粘水后的毛有些湿漉漉,几根黏在一起,破坏了小花圆滚滚而完美的发型。但它好像不在意的样子,坐着没有动。
“小花,不去车底下躲雨吗,在下雨呢。”
他的问话自然没有得到回应,只有腿边贴得紧密,一动不动的小花。
“那你陪我一起等妈妈来吗。”他自顾自说着,眉眼笑起来。
小花探出头,走过来,仅仅这两个举动就可以让孤独一扫而光,它来,也带来了温暖。
虽然还是什么都没做,但王安一点儿也不无聊了,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小花。
在紫色天际下,他们两个就这么缩在大树底,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孤独,一起看对面寂静的高楼,数亮起的人家灯火。
这让他想起了动画片《龙猫》,女主人公和龙猫在下雨的站牌旁并肩站着。现实世界在此刻变成了童话,梦幻而奇妙。
他摸起脖子上挂的相机,调整了下角度,对准小花,按下快门键。
也许过了二十分钟,也许半小时,远处大门传来电动车刹车的摩擦声,一束灯光摇曳着射进他的童话世界。
“妈妈!”他叫着,站起身来。
然后他想起小花,应该告诉小花妈妈到了,自己要回家了,让它也赶快回去躲雨吧。然后还想告诉它谢谢你今天陪我一起淋着雨等妈妈。
然而低头看向小花的时候,它已经起身,快速甩动了一下身体,往车底的方向踱步过去。
它也知道自己要回家了吗?所以,刚才真的是在陪着自己等待?
“喵。”他学着猫叫了一声,小花回头,“谢谢你啊,小花!”他小声说。
母亲的车停下来,看到他后一愣:“怎么在这儿呆着……没带钥匙啊?”
“嘿嘿忘记啦!”他跑过去,还是忘不了刚刚奇异的感觉,“妈妈,刚才小花陪我一起等你呢,真的!”
夜色下母亲的笑容温柔,她应了两声,然后问晚上想吃什么饭。
上楼途中王安摆弄着相机看刚刚拍摄的照片,黑暗中小花的身体边缘包裹着细细的雨丝,它安静地坐着,毛发微微凌乱,抬头仰望对面高楼,眼睛清澈透明。
这就是王安少年时期最满意的作品。
老街巷里卖糖葫芦的老爷爷,夏天草地缝隙里横穿而过的甲虫,一排托着粮食的蚂蚁,冬日天际割裂开的阴云,学校下晚自习后昏明立在夜里的一盏灯。
他把看到的这些都用相机记录下来,成为永远定格的片段,每张照片都放在心里最珍贵的地方,那里可以是一片花园,可以是一片森林,总之是属于他的另一个世界。
摄影是他的人生不可缺少的东西,流浪猫小花是另一个。
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对小花有那么深的感情,它不是他的猫,但是他很重要的朋友。
从幼年起这只毛色杂乱并不漂亮的花猫就出现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片段,后来他有了相机,就把原本只能储存在记忆里不断消逝的片段以更实在的方式保留下来。
相机,和猫。
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能够赶走所有不好的情绪。赶走焦虑,敏感,没来由的脆弱。
心情不好时他就看看相片,在他的电脑文件夹里有一个专门的分类,叫做猫,里面是各个时期小花的照片。
有时是生龙活虎的奔跑,有时是饿猫扑食,有时则安静而懒洋洋的趴在谁家车前板上晒太阳。
他有个习惯,每次走进院子大门,就会唤几声小花跟它打招呼,这习惯一直持续到大学。
随着年龄增长,回家的频率也慢慢变少,尤其是大学时,外地上学的他每五个月才能回一次家,也就在那时才能再见到小花。
常见面时总是看不出一个人或一只猫的变化,而时隔久了,变化就显而易见。
它还是老了。
行动慢了,总喜欢趴在一个地方睡觉,不怎么爱动了,毛色也黯淡不少。
小学时就与他相伴的这位老朋友,怎么说也已经超过十岁了啊。
他不是没想过小花会死这个问题,人就算年纪再大,懂得再多,经历再坎坷,也无法对一个离别视而不见。
可是就算如此能怎么办呢?他还是只能照常上学,拍拍照片,做着和以前相同的事,只是心里偶尔会哭,有时眼睛也会。
王安拉着行李走进有许多碎石子的老院,照例唤了声小花,小花没有出来,他心凉了大半,不甘心的又叫了许多遍。
一个看起来成熟高大的小伙子卖萌似的不停喵喵叫实在是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场面。
而在有人发现他的奇怪举动之前,王安先发现了躲在车后面睡觉的小花。
小花见他来,懒懒地喵一声,也不动弹。
他把行李放下,浑身松懈下来,主动走到小花身边:“原来你在这里啊,挺有范儿的,现在都不理我了。”
“好啦,你休息吧,明天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牛肉干——对了。”
他举起相机,把脸凑近小花,二人来了一张角度有些歪斜的自拍。
小花半眯着眼睛,模样有些不屑,而王安笑得傻嗨嗨。
谁也不知道小花多少岁,只知道它在院子里许多许多年了,王安刚上小学时就见过它。而大学毕业后,小花还是在院子的角落睡觉,晒太阳,王安没事时总回家来看父母,也看看小花。
长大了,去了更多的地方,走了更多的路。王安有机会总会去旅游,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走走停停,用相机记录下所见的美好。
他拍山,拍海,拍长天一色,拍万家灯火。
从西藏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没有见到小花,后来也再没有。
照片里的小花还是生龙活虎,以前到现在的一幕幕慢慢在电脑回放,灵动的,懒散的,不屑的。他想起那个奇妙的雨夜,每一个探头,和它优雅的步伐。
浏览完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天已微亮。
而他知道,
他要和自己人生的一部分说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