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草

“他这么害羞……打一拳能哭好久吧？”新来的药师问。

其实他不过是开句玩笑，缩在角落的小药灵却眉眼一耷，委屈地哭了。

“哎呀别哭啊，我就是开个玩……”话音未落，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大变，阴云遮住天空，雨毫无预兆落下。

药师惊讶，再一看，刚刚还委屈巴巴的小药灵，此时双眸半阖，眼角湿润，蜷着身体漂浮在空中，他的姿态放松而圣洁，如未出世的婴儿。

“这小家伙会唤雨？”

小药灵的身体正在渐渐变得透明，少女上前轻拍他的背：“他一害羞委屈就会哭，一哭就下雨，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灵不可貌相啊……”药师惊叹，而后看向少女的目光多了一丝艳羡，“恭喜，又得一员大将。”

药师除了能力高低，也有天赋属性之分，有专门击杀邪祟的狂药师，也有像眼前少女这般的召唤药师，她可与药灵签订契约，随时将药灵召唤到身边。

不过他自己的名号说出去就没那么响亮了，甚至作为一个男子汉有些羞于启齿——

“奶妈，别泄气，在任何一次讨伐中，你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啊。”少女真挚地拍拍他的肩。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奶妈！”

一旁传来哧哧的笑声，侧屋的四个药灵探出头，为首的黄芪故作恍然：“原来是奶妈啊！”

药师脸红道：“是辅助，不是奶妈！”

“辅助型药师，具有治愈能力，且能大幅提升药灵能力。”黄芪身边的麦冬捧着笔记本，用学霸的目光看着药师，“非常罕见，真想亲眼见识一下呢。”

药师闻言谦虚摆手，嘴角却漏了点喜悦：“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像这样啦。”

他顺势把淡绿色的灵力送到浮空的小药灵身上。

砰！！！

天空一声炸雷。

倾盆大雨陡然坠下。

这间小小的木板房在狂风暴雨间没有撑过三秒钟。

众灵：“……”

药师：“……我错了。”

少女没时间去责怪他，只匆忙接住从空中掉下的小药灵：“这孩子灵力一瞬间使用过多，体力不支了。”

药师目有歉意地看着少女怀里的小药灵：“不过这小家伙，从一见面就捂着脸缩在角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害羞的药灵。带他去讨伐火之邪祟，没问题吗？”

“他只在面对药师和药灵时会非常害羞，大概是因为前世弥留下的愧疚吧。”

“愧疚？”

“这孩子以前，是邪祟。”

药师沉默，少女轻拍小药灵的背，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群山隐于雾，山谷之间，有温润的风和青草，还有一条蜿蜒的河川。

两株小浮灵肩并肩，长在河岸边。

他们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而是一种未开化的长在泥土里、树上，或从天空飘落的灵。

受到污浊会同化为邪祟，被药师感化则会成为药灵。

这种神奇的生物模样像会发光的蒲公英，只有懵懵懂懂的意识，他们无忧无虑在阳光下，在河水泥土的滋养下生长，向着风，光明，与爱。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小浮灵的意识逐渐清晰，它知道阳光是什么味道，狐狸的尾巴拂过是什么感觉，知道森林每夜给海洋写的长信是什么内容。

但最熟悉的，还是身边那个同自己一样，随风摇摇晃晃的小浮灵。

他们也会对话。

用存于意识中的感觉。

如果对话有声音，那么对话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今天的阳光很好吃呢。

是哦，很好吃。

风里有贝壳的味道。

贝壳，贝壳，是海风呀。

海是蓝色的。

是呢，天也是蓝色的。

他们的对话是海里没有帆的船，顺着话尾的方向，一路飘荡，意识也随之无限延伸，越来越清晰。

有株小浮灵成熟得更早一些，它开始感知到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阿井。

另一只便常常念着，直到把阿井这个名字深深沉到意识里面。

这个每天陪在我身边的家伙是阿井。

它开始在每句话前面都加上阿井，两株浮灵像以往一样每日互相感知，吸收天地灵气，他们变得如此亲密，成为彼此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几百年的时光过去，有一天药师行至河岸边，发现了这两株小浮灵，要感化他们。

阿井，阿井，是药师。

在药师感化阿井的时候，另一株晃晃身子。

我要被带走了，阿井说，紧接着它突然问起小浮灵的名字。

可是我没有名字呀。小浮灵有些着急。

它没有听到阿井的回答，它感觉到阿井的形状改变了，似乎变成了一个婴儿，被药师抱在怀里。阿井睡着了。

药师对它说，明天也会把它带走，他的声音很温柔。

小浮灵松一口气，在朦胧中感知他和阿井慢慢走远，阳光的气息重新变得浓烈。

第二天，小浮灵照常吸收着灵气，它没有喜悦也不懂激动，但他记得那个药师说今天要来接它。

那么多吃一点，把阿井那份也吃掉。

风吹过旷野，拂过山谷，带来的不只有远海的湿气，还有一个个小邪祟。

这些小不点吵闹着，狂叫着，附着在沿途经过的一切生命身上，烙印使他们成为风之邪祟忠实的奴仆，没有人记起自己曾经也是浮灵的事实。

河岸上孤单的小浮灵卷入风中，被邪气围绕，它很快晕过去。

再醒来时，从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沉寂百年的意识终于从朦胧间挣脱出来。

他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是谁，他是风属性的邪祟，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深深存于意识中，阿井。

邪祟的打工生活是不容易的，除了风，寒，暑，湿，燥，火六大邪祟，其他小邪祟分为三等，每月都要完成相应业绩，不然会被惩罚，所有小邪祟都一心往上爬。

每附着在一个人身上，吸收他的气力，使其生病，便记一分，若能致其死亡，记十分。

邪祟们也有不同的性格，大都是在浮灵时期隐约形成的。

有的聒噪一些，有的不言不语，有聪明的也有笨的。

大家都说新来的那个小邪祟脑袋不太灵光，呆呆傻傻的，不会变通，直来直往。

接到什么命令，他就毫无怨言地做什么，有时被调皮的邪祟骗，告诉他假命令，他也照做。

无趣至极，没有理想的邪祟。大家都这么说。

他有时会问一个奇怪的问题，阿井是谁，有没有人叫阿井。

大家于是又笑他，傻子，除了六大邪祟，小邪祟都是没有名字的，你，我，他，大家都没有。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难道是哪里的一口井吗？

其他邪祟不再管他，自顾自寻目标去了。

小邪祟后来很努力，他的缺点是一根筋，优点也是一根筋，知道要做什么就会心无旁骛地做下去，

他的性格被风之邪祟看中，有意培养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

他告诉小邪祟，自己神通广大，只要听他的话，多使人致病，就会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小邪祟很听话，他没日没夜地潜入人们身体，协助病毒扩散，尤其针对药师。随着吞噬气力越来越多，他也愈发强大。

几百年过去了，小邪祟数不清害过多少人，那些邪气不仅潜入病人的身体里，侵蚀他们的五脏六腑，也反噬了他自己的心神。

害人变成了习惯，而不是任务。

至于原本的意识，也渐渐淡去了。

药师们对这种邪祟有一个称呼，入魔的邪祟。

小邪祟们原本是正邪不分的浮灵，还存有良知者，药师可以将其感化，成为药灵，而入了魔的邪祟，则无药可治，下场唯有灰飞烟灭。

邪祟们肆意妄为，药师们联合药灵与之抗衡，终于有一天，药师组成的讨伐大队闯到风之邪祟的腹地，为世间除去了这个大魔王。

风属性的小邪祟散落一地，药师们清点着可以感化的小邪祟。

“这只入魔太深，没救了，阿井泉，送他一程。”

阿井泉点头，凑近使用灵力，却突然感觉到一股遥远的，熟悉的气息。

与此同时，地上的小邪祟也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说：“阿井……泉？”

意识深处的名字在临死前又浮现，并异常强烈。

“你是阿井吗？”他问。

“你是……那个河岸边的，没名字的浮灵？”

原本围绕在小邪祟周边的邪气散开一点。

药师惊讶：“这只邪祟似乎找回了一点意识，也许还有救。”

他托起地上半昏迷的小邪祟，并试着感化。

“我要死了吗？”小邪祟问。

药师顿了顿：“如果感化成功，你会重新化为浮灵种子，三百年后可再经药师指点化为药灵。”

“阿井，你是阿井吗？”他又问了一遍刚才药灵没有回答的问题。

这次药灵点头：“我是阿井。”

“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邪祟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当他听见他承认自己是阿井的时候，心里感觉很满足，像是终于找回了心里一块缺失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阿井泉问。

“你好像比我还傻，邪祟是没有名字的，大家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小邪祟就闭上了眼睛，它的身体化为一团光，落在药师手中。

当光芒散去，它变成一颗小小的白色种子。

阿井泉从药师手里接过这颗种子，他叹气，你知道吗，药灵是拥有浮灵时期记忆的。

那些像在海中飘荡的对话，我全都记得。

后来阿井泉种下这颗浮灵种子，种在一条小河旁边，每日悉心呵护，走过春夏秋冬交替的三百年，直到那名少女药师的出现。

她与阿井泉签订契约，并感化了小浮灵，

它迟了九百年化作婴儿，也迟了九百年说出第一句话，它念的是阿井，它清楚记得在浮灵时期，有一个叫阿井的人形药灵一直在照顾它。

阿井泉第三次问出，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他笑了笑，口齿清晰地说，半天河。

我叫半天河。

半天河是一个很害羞的药灵，面对陌生药师和药灵时，会脸颊通红，缩在角落，而相熟之后则非常乖巧，会为别人的受伤而哭泣，会尽其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他最经常说的两个字是阿井，会藏在阿井泉身后打量陌生人，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这样害羞的他，却有着强大的灵力，当雨落下时，它虔诚的姿态几乎和雨化作一体。

临河而生的浮灵，以雨和泉，滋养大地。

因此有半天河和阿井泉在的地方，总是庄稼肥沃，空气湿润。

药师听完故事后，半天河刚刚睁开眼睛，雨已停了。

“阿井？”他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看见药师后，脸又一红，但这回鼓起勇气说了声：“你好？”

药师欣慰：“你好，我叫徐朗，是奶……阿呸，是辅王。”

“辅王？好厉害的样子。”

少女笑起来：“什么辅王，其实就是——”

“半天河，我回来了。”刚放晴的天格外湛蓝，门外的少年抱着一竹筐走进屋内。

这人定是阿井泉了，药师想着，因为他看见半天河的表情顿时开朗起来，跳下床去迎他。

“不过这些是什么，像玻璃小球一样的东西？”药师看着筐子问。

少女道：“是拜托炼药师做的应急浓缩灵力啦，以防万一。”

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一吹，去和大队汇合了。

屋外的泥土浸了雨水，软而潮，青草莹亮。

在雨后的清新空气中，两个药师带着六个药灵一齐向东方出发。

他们经过山谷，森林，在流淌的溪水和角落的树丛间，在无际的天空和云层中，那些小小的浮灵们摇曳着缓慢生长，发出点点微光。

他们会变成新的灵，散落在天涯的各个角落，以不同姿态保佑着一方平安。

也许有人会迟，有人兜兜转转，有人迷失。

可在最初的最初，当风拂过那懵懂的枝叶时，所有浮灵都只有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

向着风，光明，与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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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河：亦称上池水，就是从天上降下的雨水，积在竹篱头或空树穴中的水。又说，因为这种水降自银河，所以叫作天河水。

阿井泉：李时珍在其发明项下曰“阿井在今兖州阳谷县，即古东阿县也。”考阿井，为现在的山东省阳谷县东北阿城镇的“古阿井”。这口井里的水，就是阿井水。吃这种水的人，身体坚劲，很少得皮肤病。

@LOFTER图书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