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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小镇】遇妖

八岁时,算命的说我有遇妖体质,叫我以晨昏为界,入夜少出门。

 

十八岁,我又遇见他,还是一身灰蒙行头,颈侧至腰间围着算盘珠子串,额头一道月亮疤,见了我,沉顿片刻,拉住我手徐徐道:

 

“少年,可要当心,你有遇妖体质,需以晨昏……”

 

又想拿这套说辞糊弄我,我无奈,盯着他十年未变的脸说:

 

“你们妖怪,都这么健忘的吗?”

 

 

 

 

 

百妖缘结

 

我生于乡下小镇,这里的人们过着不富裕也不清苦,风平浪静的生活。

 

长空和野草地,街巷邻里的游戏,我是在这些中成长起来的。同辈小孩相互之间基本都认识,家长也常常来往,好像没什么需要去烦恼,更不用攀比竞争,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悠闲和幸福。

 

直到八岁在街边遇到那个算命的,我无忧无虑的童年被打破了。

 

妖怪是什么样的?

如书中那般可怖吗?

 

我整夜失眠,辗转反侧,盯着油灯看了很久,耳边是母亲轻微的鼾声。

 

从那之后,天一黑我准乖乖呆在家里,有时看书,有时发呆。

 

和我玩得最好的同辈好友叫糖糖,是个大眼睛扎两个啾啾的女孩,笑起来有甜甜的酒窝。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妖怪。

 

“要是知道苦是什么味道就好了,为什么人类每次吃都会皱眉头呢?”

 

糖糖和小果倚坐在墙角,糖糖大口大口吃着苦瓜,小果啃着苹果。

 

房檐上的我听见他们的对话,忽地想起前日算命老头讲的话,手一松,书本掉在他俩脚边,六目相对,我喃喃问:

 

“你们是……妖怪吗?”

 

自小最好的两个玩伴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瞳孔里无疑是惊慌。

 

先镇定下来的是小果,他对我点头,承认了他们是妖怪。

 

他说这个小镇其实不只有人类,很多妖怪也生活在这里,外表和人类相同,每天擦肩而过的人里也许就有妖怪,大家已经和睦相处几百年了。

 

小果是果子妖怪,可以控制果树生长。糖糖是糖豆灵,只能尝到甜味,同时拥有把食物变甜的能力。

 

我还没来及开口问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为什么把令人震惊的事实用如此坦荡的语气说出来,小果就说去铺子买点零食,回来边吃边细细跟我讲。

 

我们穿过石子路,拐进细巷,糖糖一路低着头,直到熟悉的竹山杂铺出现在眼前。

 

李老板生得一对凤目,三十多岁面容仍可见秀气,见我们来,他像以往一样露出笑容,可随着小果的一句话,气氛逐渐走向古怪。

 

“李老板……麻烦了。”小果和糖糖心虚地看着我。

 

“什么?”我奇怪。

 

只见李老板短暂叹了口气,而后朝我伸出胳膊,此时我忽然闻见一阵异香,眼睁睁看着他宽大的白袖里伸展出许多细长的绿枝,上面开满黄白色小花,转瞬间包围了我。

 

让人想打喷嚏的香味,脑袋昏昏沉沉,好像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浅眠。

 

“欢迎来到竹山杂铺,好久不见。”随着声音的闯入,我逐渐清醒,李老板站在柜台后,冲我们几个笑,“想要点什么?”

 

小果和糖糖也恢复了常态,好像我们只是午后闲来无事去买零食。

 

在二人说笑的叽叽喳喳间,我震惊地盯着李老板:“李老板你,你也是妖怪吗!”

 

顿时,窄小的房间静谧了。

 

“你没忘记?”小果讶异。

 

我忽然明白了小果和糖糖带我来这里的用意,莫非李老板也是妖怪,能力是消除记忆?

 

“不知道……好像没有。”

 

“我是谁?”

“小果,果妖。”

“她呢?”

“糖糖,糖豆灵。”

 

“……”

 

他们表现得比我还震惊,一副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活了八年,突然得知身边全是妖怪,最好的朋友是,连常去光顾的杂铺的老板也是。

 

李老板给了我一把开心果,之后的一个时辰我就像待宰的羔羊般坐在角落,吃着开心果,听着他们协商如何处置我。

 

最后他们决定带我去找其他法术高强的幻术妖怪,不能消除记忆,干脆就让我以为记忆是错的。然而结果再次出乎所有人意料,不仅李老板的法术对我没用,其他妖怪的法术对我也没用。

 

似乎凡是施加在人身上的法术,我都能自动免疫掉。

 

从八岁到十岁,两年里我被迫像个求医问诊的患者跟着他们四处奔波,法术永远没用,妖怪反倒全认了个脸熟,

 

最终我没辙,发誓自己会对妖怪的事情保密,希望他们别再迫害我了,让我作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吧。

 

妖怪们也没辙,只好同意。

 

从此以后我便开始了与妖怪共处的人生,原来那些妖怪与人类样貌并无不同,会在百货店选购日用品,会烦恼会忧愁,他们和人类一样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几百年,妖怪一直都在我们身边,而且各怀奇技。

 

那算命的没说错,我生来注定遇妖。

但这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花妖

 

李老板的烦恼是总有一些麻烦的小鬼找上门,让他帮忙清除人类的记忆,面对这类麻烦的事,他苦恼,却无法拒绝。

 

拥有忘却能力的妖怪就他一个,他若不帮,小镇的平静早晚会被打破。

 

他的理想是经营一家自己的小店铺,喝茶养花,摆弄些小物件,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当年也是为了清净才选择把店开在深巷里,可天生的能力却不允许他清闲,客人和麻烦鬼络绎不绝。

 

比如眼前扎着双马尾,大口大口吃苦瓜的女孩。

 

李老板收起袖子,在那位刚被消除记忆的客人离开后,叹气说:“齐良,不是叫你看好她吗,这个月第几次了?”

 

女孩左边的黑发少年咬了口苹果,伸出手指一拐:“当时我去买橘子,她是和小果在一起的。”

 

被指的少年棕栗色的卷毛炸起:“我当时,当时在想重要的事情,月中爷爷说我的命中姻缘这个月很可能会降临,我得时刻留意着点!”

 

“唉,你们三个,什么时候少给我惹点事啊。”

 

齐良眨眨眼,忽然话锋一转:“李老板,贺大叔托我问你,那个女孩的事,考虑的怎么样?”

 

李老板不耐烦一挥袖子:“不做不做,本来管这些就够麻烦了,多余的事我一件不管。你们几个也是,吃完就走吧,我清净一会。”

 

三人走出门去,刚刚出门,面前忽地凭空出现一个小孩子,耳朵尤其大。

 

“有你的信。”他把信交到齐良手上,很快又消失。

 

送信使,大耳妖,拥有瞬间移动的能力。

 

“那家伙真是适合做邮差。”果妖盯着空地眨眨眼。

 

“是啊,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新职业呢。”糖豆灵见齐良拆开了信,便问,“是谁的信?”

 

“贺大叔,他说那个女孩逃跑了,跑到了镇西,也就是我们附近,得快点找到她,防止她再自杀。”

 

 

 

 

梨巧曾投过一次河,随丈夫捕鱼时从船上跳下来的,而此刻她再次站在岸边,眺望平静清澈的河水。

 

如果人能拥有选择的权力,她不会选择降生在这世界上。

 

她出生在一个落后的村子里,没有读过书,没有看过电视,没有像样的童年,小时候她不懂得负担这个词,只觉得家庭是一座大大的山压在身上,沉重的石块是父亲的暴力和偏袒,是母亲的逆来顺受。

 

弟弟以后会有出息,父亲会供他读书,他会走出村子去更好的地方,梨巧用布满茧子的手缝补衣裳,看着头顶的大太阳,浓烈又刺眼,没什么意义。她用这双手干农活,收拾桌椅板凳,从幼年的家干到丈夫的家,而打骂她的手也由父亲变为丈夫。

 

梨巧投河了,在风和日丽的一天纵身跳下去,没有犹豫,没有后悔。

 

奇怪的是她没有死,醒来时躺在一个不知名的床上,一个不认识的大胡子中年人在她身旁,他问她从哪来,为什么在河里,梨巧不习惯反抗什么,既然他问了,便回答了。

 

她说完后大胡子用一种令人不解的眼神看着她,看了好久,然后叫她暂时从这里住下。

 

梨巧不明白自己还活着的意义,她离开了丈夫,想要去死,而现在没有死成,认识的人都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能够做什么。虽然大胡子对她很好,可是她想来想去,还是只想到了死。

 

风吹来,河水起了一点涟漪。

 

梨巧闭眼,紧抿着唇,向前倒去。

 

忽然一个冲撞的力道将她向侧面推开,梨巧惊慌看向来者,是个年轻的人,看起来很焦急。

 

“还好赶上了,你没事吧?梨巧小姐。”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温柔地对她说话。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林小果,她是唐糖。”棕头发的男孩笑得很开朗。

 

而撞开她的年轻人也伸出手,一边将她拉起一边说:“你好,我叫齐良,我们是贺大叔的朋友。”

 

和投河后醒来的那天一样,梨巧对这三个人同样摸不着头脑,他们非常友善,可是她不理解为什么要对她如此友善。

 

他们主动和她聊天,了解她的过往,梨巧坦白了她想自杀的事,

 

“如果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齐良轻轻说,“可以从头开始新的人生,把过往糟糕的事情都忘记,梨巧小姐,你愿意吗?”

 

“把糟糕的事情都忘记……”

 

“把糟糕的,不好的,让你痛苦难过的记忆都忘记,重新在这个小镇开始新的生活,你愿意这样吗?”

 

“在这个小镇?”梨巧呆呆抬起头,“我不知道,可我喜欢这里的天,很蓝,不刺眼。”

 

唐糖从包里拿出一根苦瓜,递到梨巧面前,她说了很奇怪的一句话。

 

“尝尝这个吧,是甜的。”她笑。

 

梨巧认得这个,这是苦瓜,她忽然也笑起来,她的笑容很纯粹,不怎么协调,却有一种勃发的生机。

 

“苦瓜怎么会是甜的呢。”

 

“如果这根苦瓜真的是甜的,你就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梨巧还是笑,她接过苦瓜尝了一口,忽然动作停下了,咀嚼也慢下来,她狐疑地说:“真、真是甜的?这苦瓜真是甜的,好甜……为什么?”

 

唐糖得意地说:“那是因为——”

 

齐良抢过她的话:“那是因为神的显灵。”

 

梨巧奇怪:“神的显灵?”

 

“因为神希望你活着,所以显灵把苦瓜变甜了,在我们这里大家都相信神明,而这样反常的事情也不止发生过一次。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们可以再验证第二次。”

 

“怎么验证?”

 

“跟我们来,一起去个地方。”

 

他们来到了果林,寒冬之季,密密麻麻的苹果树结满了又大又红的苹果,极为壮观。

 

梨巧原本平如死水的瞳孔随着一次又一次震惊,终于变得有了光芒。

 

“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啊……真的是神明显灵吗?神想要我活下去?”

 

齐良点头:“是啊,一定是这样的,神明重复显灵两次可不多见。”

 

梨巧久久未说出一句话。

 

 

 

如果拥有选择的权力——

 

梨巧看着柜台前一身白色长褂的男人,忐忑地退到齐良三人身后,她问:“原来你们说的是真的?如果我想忘记从前,真的会实现?”

 

“是真的,他会帮你实现的,把从前痛苦的记忆都忘掉,在小镇和我们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李老板叹了口气,随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向梨巧:“会像睡了很长的一觉,别害怕,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开始。”

 

梨巧盯着他瞧,忽然问:“你就是神明吗?”

 

掷地有声的问题,房间里的四个人全都愣住,李老板率先笑起来,他温柔地说:“我不是神明。”

 

“我是妖怪,也许是替神明办事的妖怪吧。闭上眼睛。”

 

异香扑鼻。

 

……

 

过往的记忆一幕一幕浮现,李老板的眉头慢慢皱起,那些恶言和打骂,无理由的暴力发泄,她幼小的身躯砸在桌角,女人抱着她落下泪水。一个落后的村子,有着落后的文化,她记忆中的太阳总是那么刺眼,刺在干裂的手背上,刺在金黄色的麦田里。

 

他会替她抹去那段长达二十年的黑色记忆,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然而意外发生了,梨巧的情绪忽然强横地抵抗他。

 

某些片段被主观加强,李老板看到了一个女人的面容,她和梨巧长得有八分像。

 

这是……

 

其余三人屏息以待,约莫一分钟后,绿枝缓缓收回到李老板袖子里,很快梨巧睁开眼睛,她茫然地眨眨眼。

 

林小果刚准备展示演技,两滴豆大的泪珠却从梨巧眼眶滚落下来:“好神奇……以前的事情,全都出现了。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像重新经历了一遍似的。”

 

齐良惊讶:“怎么回事,李老板,难道她和我有一样的体质?”

 

“不。”李老板摇头,“我没有删除她的记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

 

 

 

“她不愿忘记自己的母亲。”

 

 

 

她很少体会过爱,母亲是唯一爱她的人,记忆中能称为温情的片段不多,只是偶尔母亲会把她抱在怀里,只是在某个夜晚给她讲过一个短小的故事,那夜的月亮是椭圆形的,像一颗不规整的鸡蛋。

 

梨巧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母亲了,可是当再次感受到那些记忆时她忍不住哭了。

 

如果记忆会连母亲的几个温暖怀抱和那个夜晚一同抹去,那么她不要选择忘记。

 

“你已经选择好了?带着过往所有的记忆,继续生活吗?”李老板最后一遍问道。

 

梨巧点头。

 

“好,那么我会消除你进入杂铺后的记忆。”

 

绿枝再次延展,梨巧也再次睁开眼睛。

 

映入眼前的是一个身着白色长褂的男人,古朴的木制柜台,周围摆放密密麻麻的各种小物件儿。

 

“欢迎光临竹山杂铺,你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可以免费从店里选一件东西带走,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男人语调平缓。

 

梨巧回头看向齐良三人,她依稀记得自己答应他们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然后就来到这里,一个杂货铺子,她还从来没有为自己买过一样东西。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很想哭,恍惚中有一个温柔的脸和温柔的声音,在对她讲故事,那是记忆中的母亲。

 

齐良点头:“你放心选吧,李老板说话算数,也算是你开始新生活的第一个礼物。”

 

梨巧呆呆看着他们,揉了揉眼角,点点头,随后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各个木架上流连,最后停在一个地方。

 

她伸出手,轻轻说:

 

“我想要一个洋娃娃。”

 

 

 

 

 

狗妖的抱怨

 

小酒馆内的人们放下酒杯,齐齐看向门口刚进来的男子,那人一头碎发,圆圆的垂眼,眼尾一颗泪痣,长相可怜巴巴,表情更是可怜。

 

“百里老弟,别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是不是?”

 

不少人都附和:“是啊是啊。”

 

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举起杯子,道:“再说,人家姑娘都有男朋友了,该收手时就收手。你知道老陈家的闺女吧,和你差不多大,模样性格也般配,要不武叔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哎呀,不是,你们不懂,那个男的……他根本就是品行不端,人品极其低劣!茜茜不能和那种男的在一起!”他颓然坐下,咬牙数落着口中那个男人的卑劣行径。

 

什么脚踏两条船,表面甜言蜜语,背后污言秽语,将那人贬得是一文不值。

 

有人问:“欸,可是他和其他女人的对话,你是怎么知道那么详细的?”

 

百里一愣,愤恨地说:“我猜的!他一定就是那种人!”

 

众人笑起来,然后又是许多安慰的话,百里听不进去,他只是敷衍地回答着,然后一杯又一杯把酒灌进肚子。

 

随着醉意上头,他的苦水也越吐越多,开始抱怨女孩没有眼光,怎么会看上那种男人,其他人见他可怜,有时跟着附和他一句,谁成想他却不乐意了,拍案而起冲过去大吼:

 

“不许你说茜茜!茜茜……茜茜最好了。”说着说着,他摇摇晃晃又趴在桌上,忽然委屈地又哭起来。

 

年轻人啊,还是受的挫折太少。大家摇头,继续喝酒。

 

百里哭够后,继续找人倾诉,泪眼朦胧中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抱怨道:“茜茜不该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得想办法让他们分手。可是茜茜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他宁可相信那个人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被抓住胳膊的人轻轻叹道,“别再喝了,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百里感动地抬起头,给了年轻人一个动情的拥抱:“谢、谢谢,呕,谢谢你。兄弟,我感觉和你特别有缘,你能听我说一会吗?我现在心里好难受。”

 

齐良无奈,为什么他的妖怪缘总是那么好,几十个人里,偏偏是他被选中。

 

“你说,我听着。”

 

其实百里的故事,他以前就知道,但并不是关于茜茜这个女孩的故事,而是一个流传了几百年的动人传说。

 

百里勾勾,是几百年前一只有慧根的小狗修炼成的妖怪,能力是标记,被他标记的人,不论相隔千里,还是隔了忘川轮回,他都能准确找到那个人。

 

这是一个很好用的能力,但据说百里勾勾从以前到现在,只对一个人用过这种能力,那是第一世救了他的一个女孩,修成妖怪后他发誓要守护那个女孩的每一世,而他也说到做到。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转眼已12点,酒馆内已经没有人类,小镇的人类都会在十点钟感觉到强烈困意,进而入眠,所以人们都养成习惯九点左右回家,夜间不出去。

 

齐良是个特例,他感受不到十点的困意来潮,因为这是某个妖怪的法术,只要是对人施加的法术,在他身上就不起效。

 

人们都已入眠后,就是妖怪们的时间了。

 

百里勾勾身边围了数十个妖怪,大家放松地讨论着,为他出谋划策该怎样赶走渣男。

 

办法出了不少,可全被百里否定,他说按照茜茜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就相信那人是渣男,众妖于是垂头丧气,但谁也不抱怨一句,因为他们知道谁要是说那个人类的不好,百里会跟他拼命。

 

这狗妖哪儿都好,就是护主太厉害。妖怪们调侃时常常这么说。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同,妖怪们谁还没敢说茜茜不好,百里自己倒先嘀咕起来,顺便把前几世的冤屈也全拿来说了。

 

他醉醺醺趴在桌上,泪眼汪汪地说:“记得那一世,她变成了一只大王八,是我从水产市场把她救出来的,结果第二天就结实地咬下了我虎口一块肉,”

 

“还有一世,她是只流浪猫,和别的猫打架总输,也是我每次为它助阵赶跑敌人,才让它长得白白胖胖的,后来胖得走不动了,也是我把它抱回家养着,不仅每天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还经常抓我一脸血痕,怎么说都不听。”

 

他越说越气:“她总是这样,这次也是,我苦口婆心,她却只嫌我烦。她对我的好只有最初那次把我从泥潭里捞出来那次,后来就再也没对我温柔过。”

 

“她也许一开始就是一个任性的人,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救了我,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镜子妖怪,也就是替百里窥探出渣男行径的妖怪,听到这儿不由咳嗽了一声,应和道:“你总算意识到了,自从标记了她,你的烦恼就没断过,反正只是你自己的誓言,她一无所知,累了就放弃吧。”

 

见其表明态度,其他妖怪也跟随。百里紧紧抿着唇,似乎在酝酿一个重要的决定。

 

这个决定,从夜半酝酿到了天明。

 

齐良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耳边传来响亮的声音“三带二!”,五张牌啪地甩到桌上,妖怪们有的得意大笑,有的摇头叹气。

 

有时真羡慕妖怪,不需要睡觉,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齐良打着哈欠。

 

忽然,在欢乐中传出一个虚弱的不和谐的声音。

 

“这次我是认真的,我决定了……”

 

百里疲惫地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伸出食指,妖怪们于是都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他咬牙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啊,啊啊嘁!”

 

他用纸擤去鼻涕,忽然眉头一挑,警觉道:“是不是茜茜在想我?”

 

镜子妖怪一边出着王炸,一边无奈:“你想多了……”

 

“快点给我看看茜茜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百里急切地说。

 

“喂喂……别急别急,唉……真拿你没办法,喏。”

 

镜子妖怪身前出现一个长方形的半透明块,里面闪烁着茜茜的影像,她显然在抗拒什么,隐约能看见她对面的人,是那个渣男。

 

镜面未熄,百里已身形迅猛飞出了门,连残影也没留下。

 

短暂的沉默,众妖都像早有预料似的摇摇头。

 

“百里那家伙,就是这样,把誓言看得比命还重要。”

 

“应该说,是把那个人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

 

“没救了。对3。”

 

 

 

 

 

有理想的妖怪们

 

拥有二十年修为的妖怪可以控制自身样貌变化,他们控制自己的身体外表一年年变老,和人类邻居朋友一起老去,然后重新变化一个样貌开始生活,有的喜欢做孩童,有的喜欢变为成熟的中年人,还有的喜欢做年迈长者。

 

也有些妖怪因为不喜欢永远重复的生活,选择了另一种方式,重生,即失去记忆重新从婴儿长大,生活一辈子。

 

这类妖怪不在少数,他们会在年老后的某一天,去找五芒奶奶,让自己的灵魂转生。

 

所以妖怪和人类有时会是一家人,他们的感情与平常家庭一样,只是也许多了一个会偷偷用能力帮助家里的亲人,比如生在果农家的果妖,因为他的存在,林家年年都有好收成。

 

妖怪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小镇。

 

久不下雨时,河妖就会蒸发河里的水送到云端,由云怪把乌云运到小镇上空,灌溉大地。

 

坐在木头椅上端着汤药的小孩子嫌药太苦,路过的唐糖便顺手把药变成甜的。

 

天空受到污染变得灰蒙,有泥泥怪吸收灰尘,经过消化再把湿润的泥土吐到树木的根部。

 

所以小镇的人们是相信世界上有神的,他们求雨得雨,去庙里许的愿望也总能实现,因此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宁静与幸福。

 

“也许神不在天上,反而就在我们身边。”齐良放下茶杯,在茶馆众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

 

保护小镇是妖怪们共同的理想,他们也有自己的理想。

 

比如李老板想要经营一家小店安安静静过日子,不过他现在逐渐多了一个新理想,便是照顾好那个正在整理货架,摆放洋娃娃的姑娘。

 

他和五芒奶奶是少数选择永远保留记忆生活下去的妖怪,这类妖怪都法力高强,性格多少有些古怪,李老板、五芒奶奶和树精老伯并称长生三妖,是妖怪们很尊敬的前辈。

 

唐糖和林小果都是选择重生的妖怪,这类妖怪和人类一样,经历了从童年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有烦恼也有快乐,有对职业的规划,也有对结婚生子的畅想。

 

妖和人类剩下的小孩是半妖,法力微弱,很难在短短百年之内修炼成形,所以和普通人类并无区别。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极端案例。

 

“四处云游的树精老伯?原来他本是半妖?”已经完全融入妖怪世界的齐良十分惊讶,因为他知道从半妖到妖需要多强的天生领悟力。

 

“长生三妖,一个比一个怪,李生脾气别扭不管琐事,五芒从不出门,而树精,一远游就是几十年,他和五芒若凑一对,也算互补之至了。”

 

“有戏有戏,那家伙一回来不就先去拜访五芒,准是有戏。”

 

“嗬,有戏了几百年了,也没见戏成啊。”

 

就这样,深夜酒馆,有理想的妖怪们在这里展开了新一轮的八卦辩论大赛——

 

 

 

 

 

树精老伯

 

“少年,话不可乱讲,我哪里是妖怪,再者,我们何时见过面?你定是记错了。”算命老头瞪着我说。

 

我灵机一动:“你莫非,就是树精老伯吗?”

 

听到这话,他的左眉毛像是有预谋地跳了一下:“你,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从哪里听来的?”

 

于是我把这十年的经历告诉他,从如何认识妖怪,到如何被妖怪们四处带着求医问诊,最后如何变成各路妖怪们的苦力工和情感倾诉桶的故事,完完整整告诉了他,当然,前天晚上的八卦我进行了保密。

 

“我想来想去,无意中入了妖怪世界,也都算是托你的福。若不是八岁时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我也不会成日琢磨什么妖怪。其实至今我也不明白,当时你为何要那样说?”

 

他面色灰如衣衫,沮丧地挡住半边脸:“这……居然是这样,真是造化弄人。你来,我们坐下聊。”

 

我们在一颗侧柏旁的长椅坐下,他说那时他看出我体质特殊,不受妖怪法力控制,所以才叫我夜里少出门,因为入了夜活动的都是妖怪,难免会被我看见诡异之事,害怕由我这个因结出什么祸乱的果子。

 

“看来命里既有终躲不过啊。”他说,“怪不得你会认出我。”

 

“您是云游刚回来?”

“是啊。”

“去见了五芒奶奶吗?”

“是……你这个年轻人有些奇怪,问这做什么?”

 

他生气似的耸了耸胡子,坐得离我远了一些。

 

活了几百年的长生三妖之一,居然是个小孩脾气。

 

我不禁来了兴趣,便问:“老伯,你去外面那么久,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一直云游,不在这里定居呢?”

 

树精老伯碾着算盘珠子,低头想了想。

 

而我也终于听到了他本人讲述的最真实的故事。

 

和其他半妖不一样,他从小就感受到自己的特别,他隐约能窥见现实之外的其他东西。

 

看天时,原本蔚蓝的天恍惚闪过一抹阴云,然后暴雨大作,可再一眨眼,一切消失不见,天还是那样蓝。

 

看人时,偶尔能看见一些清晰的片段,这人在做什么,和谁说了什么话。

 

他试着把看到的东西说出口,那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而是未来的片段。

 

更奇妙的是,每当说出的预言被实现,他就感到一股力量充盈全身。

 

看到的片段越来越多,越来越完整、清晰,他无意中突破了法力禁锢,已从半妖修炼成妖。

 

他太早看见了亲人离世时遗憾含泪的眼神,所以在心里埋下了长生的种子,但他没想到,童年时那个原本天方夜谭的梦想,居然成了真。

 

“你身上也许有种吸引妖怪的特质,我居然跟你说了这么多。”树精老伯叹口气。

 

“您打算在这儿停留几天,也是很快就要走吗?”

 

黄昏来临,远方的云团透出淡淡的橙光,像一团火焰,又如盘踞的金色巨龙。

 

树精老伯眯起眼睛,抬起头:“小镇的天空是最美的,晴天时,雨天时,黄昏时,任何时候,无论走了多少地方我都这么认为。”

 

“那您为何……”

 

“就像我今天见到你,就知道你明天会吃什么早餐,做什么事。我一直不肯重生,法术也越来越强。我看见的东西太多了,看见一个人的第一眼,就好像认识了他一辈子似的。不去更广的地方走走,认识更多的人,生活会被自己的能力变成一座监牢的。”

 

树影间洒下最后一点光晕,天色暗淡下来,侧柏的阴影和夜晚融为一体。

 

我无法感同身受,但心里也有些难以表达的感触,刚动了动嘴想说,他却转头笑盈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执意不肯重生?”

 

我顿了顿,只好点头。

 

“虽然看上去我像在跟自己的能力抗争,但其实也不全是,在途中我也是享受的,也会遇到一些让我感兴趣的人,我也乐于和他们聊聊天,还有在这里不曾看过的天气。我看见的东西总是动态的,我永远看不见你们所拥有的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我也能看见很多独有的壮观画面,比如一座巨大的冰山在眼前消融入海的过程。”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仅是想象就觉得壮观无比,更何况是亲眼所见。

 

“越出去走,越觉得我实在是幸运,能认识这么多人,看到世间百态。我可不愿意把这些记忆扔掉,所以今后还是会一直走下去,偶尔回来看看故乡,拜访下老朋友。”

 

“直到走遍世界所有地方,看尽一切?”

 

“不,我想不会有那一天的。”

 

晚风吹来,一排麻雀立在电线杆上,背后映着月亮。

 

他碾着算盘珠子:“毕竟——”

 

“这世界,我可是怎么也看不够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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