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求求你了,别再让我看见那个傻逼写的东西了。
你能想象半夜十二点,无论睁眼闭眼,眼前全都是一行一行的糟糕文笔组成的小说是怎样的地狱级体验吗?
薛漠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干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这辈子才会让他从五年级起,就看见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
就好像你的眼睛是某个人的打字屏,你能看见远在天边的那个人,不,那个傻逼打出来的任何一个字。简单来说,自己就像身不由己在窥视别人的屏幕。
如今十八岁了,刚刚结束高考,本该是最放纵快乐的时期,结果三天了,整整三天——以前每天只出现一两个小时的文字现在全天几乎不停歇在他眼前增长,甚至持续到半夜十二点还不消停。
更可气的是,如果写的东西好看也就算了,全当睡前消遣读物,但这玩意儿看一眼,折寿。
西幻的背景,朴实的对话风格,日本高中生的金手指,颜色缤纷亮丽的打戏——他手中发出红色的光,和那人蓝色的光对撞,碰的一声!炸开了紫色烟花!
好家伙,美术学得不错。
薛漠翻了个白眼。
半夜一点。
忍无可忍。
“你妹的!能不能消停点!啊啊啊啊。”薛漠一个鲤鱼打挺,嘟嘟囔囔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是他最后的倔强和反抗。
当然,这些都没用,眼前的文字还在增长,那就像一个个黑色的小爬虫,怎么看怎么可恶。
突然,那行字停下了,沉顿几秒打出了最新一行字:
——哎呀,好困啊,都一点了吗,不然今天就睡觉吧?
薛漠大喜,感动得双手合十:“亲祖宗诶,你终于要睡了!快睡快睡。”
——但是…就这样放弃么?今天旺盛的灵感…果然,还是不行!要坚持住啊!小李!继续加油!冲鸭冲鸭冲鸭!
此刻薛漠对这种中二句式已经懒得吐槽了,他看着这行字打到最后然后又从后往前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随着那有节奏的跳动的光标,他的心中也闪烁着同样频率的三个字眼,那当然不是好听的话。
又是满怀抱怨,边看边吐槽着垃圾小说不知不觉入睡的一天。
揍那个傻逼一顿,是薛漠人生清单里排在前三号的愿望,连招式都想好了,足够不重样地揍他十分钟,可惜啊,天南海北,上哪找这么个人呢。
目前掌握的资料只有:姓李,男的,写过圣斗士杰克苏同人,铠甲勇士同人,几本幼稚的玄幻小说,但都没发表过,小学五年级还尿过床,喜欢羽毛球,游泳,打游戏和写作,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在幼儿园一个在小学,一个叫圆圆一个叫艾尔雪莉……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还挺了解那个傻逼的……薛漠自闭了。
因为无可奈何的“窥屏”,所以那个人写的日记他全都看过,对此他并不觉得侵犯了某人的隐私权,因为比起那家伙长久以来给自己带来的困扰,看他两个日记又算什么。
最大的困扰是影响休息。
从上初中起,薛漠做作业就很快,这是为了早做完能有更多玩乐时间,但恰巧,文字出现的时间总是与他刚做完作业的时间重合。
带着这几行字打游戏?不妥。带着这几行字看电视?也挺难受。
本来欢乐的时光全被搅黄了。
最后薛漠一跺脚,掏出父母买的崭新五三习题,泄愤似的甩在书桌上。
以毒攻毒,他妈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薛漠考上了本市重点高中。
他对那个未知陌生人的不满也一天天累积,好在上了高中文字出现的频率减少了许多,而且总体来说,不入眼的小说分量减少了,主要文字都是日记。
然后薛漠发现废话连篇不仅是那厮写小说的习惯,他连日记都写得洋洋洒洒。
里面会记录当天做了什么,新小说的构思,未来的计划,还有结尾绝不会缺席的鸡汤。
他喜欢记下许多励志的句子,也喜欢做书摘,喜欢对自己刚看完的书做一个总结,也会吐槽课业的繁忙,成绩又不理想,食堂的菜真难吃等等。
原来那人也是学生?薛漠在夜里托着腮,看着那些文字想着。
——虽然这句话我从没对爸妈说过,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还是觉得,只要坚持下去,以后也许我也能成为一个厉害的作家吧。
“别做梦了,就你那文笔,再练个八十年吧。”薛漠写着习题,好笑地说着。
——感觉时间不够用啊,成绩还是不太理想,暂时停掉晚上的写作,用来复习好了。
网易云音乐,搜索,好日子,播放。
——终于有回报了,全校第一的话,暂时可以放心地更关注写作了吧?
……
薛漠缓缓从心里打出一个问号。
你的有回报指的是全校第一?
薛漠后来才逐渐了解到,他确实是个王八蛋,他管年级前二十叫做不理想。
而自己呢?
好像是一百开外还沾沾自喜没怎么用功也能勉强处于中上游来着。
妈蛋,不能输啊!
至少不能输给他。
从那以后薛漠就像和远在天边的那个人较上劲一样,行,你半夜不睡觉是吧,那我也不睡!
看谁耗得过谁。
一边骂人一边做题的习惯保持到了高三,这时薛漠的成绩已经稳定在年级前三名,有机会冲清北。
他有了新目标,而这个目标让他热血沸腾。
如果能和那小子考进同一所大学的话,是不是就有机会亲手揍他一顿了?
仇恨是让人奋斗的最强动力,最后几个月冲刺,薛漠的疯狂劲头不输给任何人,埋在书堆里不停刷题背题,困得受不了趴下小憩十分钟,然后重振旗鼓继续折磨自己的脑袋和肉体。
每天最期盼的是晚上那顿饭,父母总是做得很丰盛,夜间学习时,母亲也常常给他送来热牛奶,问他累不累。在考前那天晚上,薛漠本以为自己不紧张,可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半夜几点,他正盯着窗户,那透明玻璃上缓慢浮现出两个字:加油。
又在写日记吗?薛漠笑了,这声加油倒是刚好对他也适用,
炎热而放纵的盛夏过去了半个月,出分那天,薛漠顶着黑眼圈忐忑地坐在电脑前,谁能想到那个哈皮居然真的每天不带停的写小说啊,害他都睡不好。
薛漠紧闭双眼,一罐冰可乐下肚,单击鼠标,睁眼,一时间正面的、负面的,所有情绪都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从嗓子底挤出的那声“妈!”。
他如愿以偿考上了。
而那个人,好像没有。
他对于落榜说得不多,只有唯一一篇日记提到了,看得出情绪很低落,结尾没撒鸡汤,说了句晚安。
薛漠心疼了他两天,也就两天,因为那人好像天生乐观,没过多久继续没日没夜地写东西。即便开学后,也维持着每天至少三小时的写作,所以薛漠又恢复了对他的厌烦,每天至少三小时。
有时候薛漠不骂他了,反而觉得他挺倒霉的,高考失常,小说写了多年也没起色,命运看来不怎么眷顾努力的人。
工作后这种突然出现的文字给薛漠带来了新的困扰,开会时会不自觉被眼前的剧情吸引进去,导致错过很多重要信息,与人交谈时看着看着也会让他走神,常常闹些不应该的笑话。
最严重的一次是领导正在批评他,与此同时眼中剧情也进展到高潮处,两族大战就要一触即发,薛漠紧张非常,耳朵自动屏蔽了领导的话,气得领导把项目拍桌上大骂“再有下次你就别干了!”。
薛漠怒气值max,回家把气都撒在小说上面,骂主角骂剧情,吐槽逻辑漏洞,反正怎么骂那家伙也听不见,骂到最后薛漠大字型躺在床上,忽然发现自己也该骂。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会被他的垃圾剧情吸引进去了?
百度搜索了下那人的小说名,发现能搜到,作者的笔名叫一树梨花,好娘的名字。
一共发了四本小说,一本正在连载,完结的全都超过百万字,但没什么人看,评论数也寥寥,最新一本算成绩最好的,但也只是扑街往上那么一点儿的水平。
薛漠点开评论区,打出四个字“垃圾小说”。
短短四个字,却让薛漠心情不错,既然他发表了,自己也总算能有个出口发泄了,但他没料到的是一小时后他的评论居然收到了回复:你好,感谢你的评论,可以的话,能说说缺点在哪里吗?
一时口舌之快居然得到这么认真的回答,薛漠无语,想了想干脆撸起袖子,集合所有他吐槽过的缺点,洋洋洒洒写了一堆。
——谢谢,你说得有道理,和我一个朋友说得很像,以后我会尽量改正的。
和他对线真没意思,薛漠一边吐槽一遍关闭网站。
薛漠工作三年后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生活忙碌,偶尔晚上和朋友聚餐唱歌,周末去网球馆运动,或者爬山,不变的是眼前恼人的文字,每天总是在那个时间出现,没有一天缺席。
无聊时他会登录读者账号吐槽剧情,生气时也通过评论的方式泄火,有时恶作剧把那人还未发布的剧情用预测的方式讲出来,然后看着他震惊的回复,心情大好。
高中毕业时自己总结出的那句话好像错了,命运大概确实会眷顾努力的人,只是时间或早或晚而已。
一树梨花还是火了。
自己吐槽过的那些缺点他一年一年来确实在慢慢改正,文笔剧情也越来越好,现在自己没什么能吐槽他的地方了,甚至有时睡不着还会期待明天的剧情。但他还是经常会骂他,不是骂他的文笔,而是骂这傻逼怎么还不更新。
车窗外陌生的街景和阴沉的雾霭天,结束了两周的出差,薛漠不急着回去。他先去了一趟打印店,然后驶向将要举办活动的场馆,去见一个他日日夜夜都想揍的人,一树梨花,也就是那个本名叫李树的人。
不过他现在那么多粉丝,如果冲上去揍他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
薛漠瞥了眼公文包露出的一角厚实的白色文件,勾起笑容,所以他给他准备了个“礼物”。
站在台上用话筒讲话的李树和他想象中出入不大,文弱书生类型,带着眼镜,但比想象中更为白净一点,笑起来意外的有朝气。
活动结束后不少粉丝拿着书找李树签名,薛漠也排在其中,李树对每个人温和有礼地笑着,不停说谢谢,忽然一个另类的声音打破此刻的温馨和谐——
“你这个傻逼!终于让我逮到你了吧!”
众人齐齐看向那个站在李树面前嚣张的年轻人,李树也睁大眼睛看着他。
“愣着干嘛!签名。”薛漠咬牙忍住想揍他的冲动,把一沓打印纸递给他,封面的标题写着“一树梨花早期驯服文字的珍贵记录”。
“喂你这人!什么素质啊。”
“你怎么跟一树老师说话呢!”
“我说你,是不是挑事儿的啊。”
这个合集里面是薛漠凭借印象整理的李树从前的小说片段,用薛漠的话说就是极其垃圾,极其尴尬。他的计划是交给李树这东西后就跑,留下李树一个人风中凌乱,任他把脑袋想穿,也绝对想不到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些文字的,而自己就此消失在人海,不给他任何解答。
完美的复仇计划,想想就想笑。
在李树震惊地阅读第一页时,也在周围人群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揍他时,说时迟那时快,薛漠转身就跑。
不料手臂被人猛地抓住,回头对上李树极具冲击力的眼神,薛漠不禁骂出那个熟悉的词:“傻逼!放开我。”
人群骚动,渐渐围上前,薛漠怂了,对李树说:“你……你你你怎么不讲武德?”
李树怔怔看着他,手抓得更紧,说出一句让薛漠摸不着头脑的话:
“是你吗……雷欧?”
李树觉得上天一定是眷顾自己,才会让他从最初写作开始,就能听见那个声音。
他管他叫雷欧,雷欧没有实体,像是虚空中的精灵,也是他最好的隐形的朋友。
这个朋友会对他的每篇文章做出点评,虽然大多数时候指出的总是缺点,还坏脾气地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叫他时也不叫名字,而是以傻逼代之。可它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也是因为雷欧的帮助他才能越写越好,得到今天的成就。
你们相信世界上有看不见的生灵吗?
对于这类玄学问题,李树的回答总是笃定的,有,一定有,雷欧就是。
他很想感谢雷欧,可雷欧永远只是在他写作时出现,也不会回答他的话,它就这样默默陪在他身边,度过了无数孤独写作的时间。有时雷欧还会讲笑话,虽然是暴躁的笑话,但很好笑。
李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雷欧居然是个人,它居然真的是存在于世界上的一个好像很正常的人类。
那个人叫他傻逼时,他感觉很熟悉,而第二声傻逼,让他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馨。
“雷欧是什么鬼名字?你脑子没问题吧,傻逼。”薛漠震惊。
“是你,一定是你。”李树欣喜。
本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围观群众都已准备好为李树讨公道,却见被骂的作家忽然把抓手臂的姿势改为了握手,而后露出笑容,真挚地冲那个骂他的人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
完.